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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里的外婆
发布日期:2024-06-03    作者:孙丹丹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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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着可以写一写外婆,可将回忆变成文字的时候,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就像潮水般汹涌而来,将我淹没、冲垮,让我破防。

外婆从未上过学,目不识丁,甚至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。她的一生,是一部写满艰辛与奋斗的史诗。幼年的穷苦与饥荒让她敬畏自然,感恩每一粒粮食的来之不易。中年时,她肩挑家庭重担,不仅要照料一儿三女,还要伺候卧病在床的丈夫。她起早贪黑,忙碌在田间地头、鸡舍羊圈、灶头炕边、缝纫机前,用她瘦弱的身躯撑起了整个家。到了晚年,即便儿女们各自成家立业,外婆仍不肯停歇,她再次挑起养育孙辈的重任,这一挑,便是数年。命运也似乎并未眷顾她,疾病如影随形,侵蚀着她的身体,她的视力逐渐模糊,最终完全失明。

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外婆的陪伴下度过的,她在我心中扮演着母亲的角色,给予我无尽的温暖和爱护,留下了很多珍贵的记忆,让我用这一生去怀念。外婆用那双温暖的手牵着我走过乡间小路,为我做各种美味的食物,讲神奇的民间故事、秦腔片段,鼓励我好好读书,走出她没有走出的家乡。

记得我第一次去上学前班,外婆将我送去学校,我跟着她回家,她又送去,我又跟回来,返来复去,她没有不耐烦,只是将我送了一次又一次,直到我最终愿意留在那里。上小学后,夜晚我在灯下写作业,外婆则坐在我旁边,纳着白布鞋底,一针一线,不言不语。虽然她无法辅导我写作业,但她深谙读书学习的重要性。她从不干涉我写作业的过程,也从不抱怨我写字速度慢或写得不好,她只是默默地陪伴着我,直到我写完作业。

外婆的厨艺很特别,会给我做很多美食。她不会做鸡鸭鱼虾这些大菜,她这一生,甚至都没有吃过几顿大鱼大肉,但是她能将田间野菜变成饭桌盛宴,在外婆的巧手下,我一年四季都能品尝到不同的美味。正月的芨芨菜鸡蛋饺子,清明前后的苜蓿菜锅盔、灰菜粉条卷煎饼、洋槐花麦饭。六七月的马齿苋菜盒、凉拌人苋菜。到了八月,外婆扛着锄头,带我去地畔头挖“香死老汉”的小蒜,给我做小蒜面疙瘩。十月初,地里的麦子刚冒出绿苗,就可以吃到外婆做的清炒蔓菜。深冬腊月,没有丰富的蔬菜,外婆说,冬天就要吃热腾腾的包谷榛子就红胡萝卜丝。那时总觉得冬天的饭菜太过单调,现在尤为怀念那种味道,也极其想念外婆。我很幸运,有了外婆的厨艺,才能吃到这些特别的菜肴。她不仅给我做美食,还会领我去地里挖野菜,教我认识农作物。每年到吃野菜的时节,我会带着孩子回乡寻野菜吃,却再吃不出外婆独有的味道。灰菜长了一茬又一茬,外婆却永远不在了。

外婆喜欢听秦腔。每逢村里过会或者谁家过白事,酷爱秦腔的外婆便要拉上我去看戏,婆孙俩穿戴整齐,走向那热闹非凡的人山人海处。外婆去看戏,是喜欢秦腔。我去看戏,是喜欢那种喧闹场面,和小伙伴们在人群中嬉戏,将蜡泪捏成各种形状,吃五毛一串的冰糖葫芦,三毛一捧的棉花糖……戏台上,《三娘教子》王春娥在机房自思自叹,慈爱教子;《三滴血》中李遇春悲伤陈情,“祖籍陕西韩城县,杏花村中有家园”;《王宝钏》中宝钏苦守寒窑,坚守爱情。秦腔于外婆而言,不仅是一种娱乐方式,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,是她与平凡岁月和乡土文化的一种情感纽带。

参加工作后,枯瘦的外婆双眼失明,身体每况愈下。我不敢想象,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失去光明,内心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,才能支撑她正常生活。而这一坚持,就是好几年。周末回老家,我总是第一时间去看她,坐在那个充满回忆的炕沿上,和她拉家常,她粗糙的手轻轻摸索过来,先是摸摸我的手,然后又摸摸我的脸,嘴里嘀咕着“我娃又瘦了”。我给她洗头、剪指甲,给她买好吃的,她把我买的东西视为珍宝,哪怕她并不吃。我去看她也会带上孩子,给她无色的生活增添一些欢闹,她会把舍不得吃的零食拿给孩子吃。临走时,外婆坚持要出门送我们,门口有棵她熟悉的洋槐花树,她伫立在树下,身影在树影的映照下,变得越来越小。这棵洋槐花树,坚韧挺拔,见证了我们一次次的离别与重逢。

每日下班坐上地铁,我习惯性给她拨去电话,想稀释她的孤单,她第一句总说:“我娃下班了,婆还候你电话着呢。”她也会问及我的孩子,“娃好着么,碎娃会走路了么,我娃现在正是人生最苦累的时候,要上班,还要操心娃。”外婆就是这样,爱着我,也爱着我的孩子。电话里,她说着她的一日三餐、家中碎事、村里趣闻。我说着我的繁忙生活、孩子近况、喜怒哀乐。她心疼我要坐一小时地铁才能到家,感叹着时代的进步和生活的美好。“现在的人很幸福,啥都有呢,时代好的很。”我回应她,“婆,等你啥时来西安,我带你坐地铁。”

在我工作将迈入第六个年头的时候,外婆走了。她走的时候,是个9月,盛夏已褪去酷热,我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,她已睡在冰冷的灵床上,穿着寿衣,安静祥和。我跪在她旁边,号啕大哭。她生命的最后,住院一月有余,脑瘤、胆结石、电解质紊乱……各种疼痛疾病摧残吞噬着她,她也不能正常进食,靠着营养液维持着虚弱的生命,时而昏睡,时而有意识开口讲话,弥留之际,她说这次她熬不过去了,她要去陪我外公了。终于,她远离了各种疼痛的折磨,与世长辞。

下葬那天早晨,我抔一把黄土扬在她的坟头,看着她静静地躺在我外公的坟堆旁边,消逝在这岁月长河里。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,每年她生日这天,她从早上睁开眼,便把手机揣在身上,寸步不离,她在等我的电话。可是这次,她还没等到我给她说,婆,生日快乐,就与世界挥手告别了。外婆走了好几个月,我都无法相信这是事实。我总以为她是去哪里逛了一圈,她还会回来。每天下午下班,我拿出手机,盯着熟悉的号码,思忖半晌,孤独感袭来,视线渐渐模糊。我才知道,她到底是不在了,永远地不在了,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在随时等我的电话,和我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。我也会时常梦到她,梦中的她很模糊,有时候也会唤我,我想离她近一点,可是越来越远。

失去亲人的痛苦,不仅仅在于他们离开的那一刻,更是在日后每一个想念的瞬间。自我出生那年,我和外婆相遇,这一遇,跨越了三十二个春秋。现在,回忆成为了我与外婆唯一相见的方式。每一次回想都仿佛能再次与她相逢,却又因为无法触及而心生悲伤。怀而不在,想而不见,纸帛燃尽,怆然涕下。

千言万字犹难写尽外婆的深恩厚爱,与她共度的岁月,是烙在我心底的宝贵时光。愿她在另一个世界,也如人间,繁花似锦。(陕钢进出口公司 孙丹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