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扫一扫

古镜
发布日期:2025-10-24    作者:郝利英    
0

父亲的书房里,悬着一幅他手书的条幅:“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”每当墨香混着旧纸的气息在午后弥漫时,我便觉得,那不只是十四字的诗句,而是一扇正被缓缓推开的、通往千年之前的门。

起初,门的那边是模糊的光影。老师教我“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”,我只见得几只肥硕的鹅;背诵“床前明月光”,也只当是洒在地板上的几缕清辉。它们像被精心装裱的标本,美则美矣,却失了体温。直到那个秋天。风里第一次透出凉意,我独自走在郊外,为一场失败的比赛而郁郁难平,脚下一滑,险些跌倒,低头却见一层薄霜,像上天漫不经心撒下的盐,正覆盖在衰败的草叶上。刹那间,一句几乎被遗忘的诗挣脱了课本的囚笼,带着全部的重量与寒意,撞入心扉: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”我猛地站定。那不再是被反复注解的文本,而是一千年前,同样一个微凉的清晨,另一双眼睛所见的全部真实。他脚下的霜,是否也是这般带着欲言又止的凛冽?他眼前的芦苇,是否也在风中传递着无言的萧瑟?那个“所谓伊人”,那个求之不得、辗转反侧的目标,于我,不就是那份渴望却失落的荣光么?原来,我们共享着同一种生命的战栗。那扇门,在那一刻,被一种跨越千年的共情轰然推开。自那以后,古诗词于我,便成了无数面映照心灵的古老铜镜。

我在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镜前,照见自己的焦虑与局促,继而学会在困厄中寻一份坦然的转身。在太白那面狂傲不羁的镜中,“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”,我窥见自己内心深处同样不肯被驯服的、属于少年的火焰。而在老杜那面破碎的镜子——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里,我触摸到一种超越个人悲欢的、对苍生社稷的深沉悲悯。这些镜子,由语言锻造,被时间打磨。它们不是冰冷的文物,而是依然温热的、能与当代生命发生剧烈化学反应的存在。我们读诗,原来不只是鉴赏古老的修辞,而是在无数面镜中,辨认出那个似曾相识的、属于“人”的自我。

又是一个夜晚,我读完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,掩卷望向窗外。城市灯火璀璨,早已不是东坡笔下那个“明月夜,短松冈”的孤寂世界。但我知道,那轮宋时的月,正无声穿越我的窗,如同它曾经穿越朱阁,低照绮户。我在这光中站立,如同一面新磨的镜,与无数面古老的镜,静静地,交相辉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