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人静时,耳畔常响起一种声音,沉甸甸、慢悠悠,像是从岁月深处碾过来的——那是故乡石碾的呻吟。
陕南老家的碾坊临河而筑,青瓦粉墙,木门常敞。最醒目的是那盘巨大的石碾,上碾滚圆如鼓,下碾平展如砚,皆由整块青石凿成,表面已被磨得温润如玉。自我记事起,它就在那里转动,不急不躁,仿佛要这样转到地老天荒。
碾声是有节奏的。先是“咕——”的长音,那是碾轴在承重;继而“咯噔”一响,是碾槽与碾轮的咬合;最后化作连绵的“沙沙”声,如春蚕食叶,那是谷物在石头的亲密压迫下粉身碎骨。这声音白日混入市声不易察觉,一到夜间便浮凸出来,越过粉墙黛瓦,漫过小桥流水,钻进每户人家的窗棂。
祖母是听碾辨时的能手。她在灶间揉面,忽侧耳道:“张家碾糯米呢,要包粽子了。”片刻果然有粽香飘来。雨夜枕上,她又说:“李家赶夜工碾芝麻,明早该卖元宵了。”翌日街头便见李老汉担着芝麻馅的元宵叫卖。碾声里藏着整个小镇的作息密码,祖母悉数破译。
对我而言,碾声是最悠长的催眠曲。夏夜躺在竹榻上,看星河在天,听石碾在地,一声接一声,如大地平稳的心跳。在这节奏里,连梦都变得富有韵律:一会儿自己是颗稻粒,在石碾间脱去硬壳;一会儿又成了推碾人,踩着碾道循环往复。最奇的是每次从碾梦中醒来,唇齿间竟真有余香——或是新麦的清甜,或是芝麻的焦香,全凭前夜所碾何物。
碾坊也是乡邻的新闻所。女人们挎着粮袋来碾米,一边候碾,一边交换家长里短。谁家媳妇生了双生子,谁家儿郎,谋了好差事,都先在此地流传开去。男人们则爱聚在碾坊外的大槐树下,看碾坊主王老汉操纵碾磙。王老汉是个哑巴,却能通过扯动绳索的力度与频率,让石碾听懂他的指令。他一扯绳,石碾便加速;再一抖,便缓行。人说王老汉的魂已半附在石碾上。
直到那年,镇上建起机械化磨坊。电动机器轰鸣半个时辰,便能完成石碾一天的工量。乡人渐次奔向新去处,唯王老汉守着他的石碾。后来连王老汉也走了,石碾彻底沉默。我外出工作那天,特意去碾坊坐了很久。夕阳斜照进空荡的碾房,落在石碾表面,那上面有深浅不一的纹路,如老人额间的皱纹,记录着无数次的碾转与挤压。
多年后在城市超市,见精制米粉陈列于灯光下,洁白如雪,细腻如尘。买回冲泡,入口绵滑,却再无那种粗粝的真实。机器磨出的粉,太匀太净,失了石碾留下的那份温度——那是阳光雨露的温度,是手掌摩擦的温度,是时光沉淀的温度。
昨夜读诗至“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”,窗外忽然传来类似碾声的闷响——或是远处工地的压路机。然细听之下,终觉不同。机械之声整齐划一,冷硬如铁;而记忆中的碾声却有着天然的韵律,每一声都不同,随碾物之粗细、转速之快慢、甚至天气之阴晴而变化万千。
才明白那碾声之所以挥之不去,只因它不仅是声音,更是一种年轮般的印记。它碾过稻麦,碾过芝麻,碾过岁月,最终将整个故乡的滋味、光影、人情都碾进游子的魂魄深处。
今人已不用石碾,而那碾声却穿越时空,在我辈血脉中隆隆回响。它提醒着我们:无论走得多远,总有一些东西,需要慢下来,细细地碾,慢慢地品,方能知其真味。
那盘石碾想必还在故乡某处静默吧。纵使青苔爬满碾槽,野草掩没碾道,只要还有一个游子在深夜里侧耳倾听,它便会在记忆中重新转动起来,一声接一声,碾碎所有的乡愁。(汉钢公司 郭超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