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坐在门前的石阶上,佝偻着背,像一张被岁月揉皱的纸。夕阳斜照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长得仿佛要延伸到时光的尽头。他手中的旱烟明明灭灭,烟雾缭绕中,我忽然觉得,父亲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段行走的岁月。
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与农事相连。春耕时分,他扶着犁铧在田垄间行走,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气息。他的脚步沉稳而均匀,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土地,又稳稳提起。夏日炎炎,他赤膊在稻田里除草,汗水沿着脊沟流下,在阳光下闪着晶光。秋收时节,他挥舞连枷打谷,金黄的谷粒四处飞溅,像是时光碎裂成的无数片段。冬日农闲,他便坐在屋檐下修补农具,锤声叮当,敲碎了寒冷而寂静的午后。
父亲的话很少,少得像旱季的雨滴。他从不讲述大道理,也不表达温情,所有的教诲都藏在行动里。记得八岁那年,我因贪玩打翻了墨瓶,污了刚写完的作业。我吓得大哭,父亲却什么也没说,只是取来新纸,握着我颤抖的手,一笔一画地重新誊写。他的手很大,覆盖着我的小手,温暖而粗糙。那一刻,我感受到的不仅是掌心的温度,更是一种无声的包容——原来犯错不可怕,重要的是如何弥补。
十三岁离家寄宿,父亲送我到村口。临别时,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鸡蛋和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毛票。“好好读书。”这是他唯一的话。我走了很远回头,他还站在原地,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,化作一个黑色的标点,标注在我人生的段落之间。
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城市读书、工作,每次回家,都能看见父亲的变化。他的头发从花白变成雪白,腰背从微驼到深深弯曲,脚步从稳健到蹒跚。唯有那双眼睛,始终保持着同样的神情——沉静如古井,却又深邃如星空。有一次我深夜归家,见他独坐在院中,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。那一刻我突然明白,父亲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思念着远方的儿子,只是他不善表达,所有的牵挂都化作了沉默的守望。
如今我也到了当年父亲的年纪,开始理解那种沉默背后的千言万语。父亲的一生就像他耕作的土地,不言不语,却孕育万物;不争不抢,却承载一切。他的爱深沉如大地,广阔如天空,无需言说,自在存在。
去年冬天,父亲大病一场。我赶回老家守在他的病榻前,日夜不离。某个清晨,他忽然清醒过来,用虚弱的手拍拍我的手臂:“让你担心了。”这是几十年来,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情感。我握着他枯瘦的手,忽然泪如雨下。原来父亲不是不会表达,只是选择了用一生的行动来代替言语。
父亲康复后,我常陪他在乡间小路散步。他走得很慢,时不时停下来歇息。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,一长一短,仿佛时间的刻度。有时他会指着某处田埂,说起几十年前的某场大雨;有时会望着某棵老树,忆起栽树时的情景。在他的叙述中,我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走过四季,如何从青丝走到白发,如何将生命融入岁月。
父亲是一种岁月。他见证了土地的丰歉,经历了时代的变迁,守护着家庭的温暖。他的皱纹里镌刻着光阴的故事,他的白发间飘动着岁月的风霜。他沉默如大地,却给予我们最坚实的依靠;他平凡如泥土,却孕育出最珍贵的生命。
当我们终于读懂父亲时,自己也已经到了被儿女读作的年纪。这种传承如此奇妙——我们既是读者,也是被读者;既是岁月的学生,也是岁月的教师。而父亲,永远是那段最厚重、最深沉的岁月,在记忆的长河里静静流淌,永不干涸。
夕阳完全沉下去了,父亲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尘土。“回吧。”他说。我扶着他慢慢向家走去,两个人的影子在暮色中渐渐融合,分不清哪是父亲,哪是我。或许本来就不必分清——父亲是一种岁月,而岁月,终将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延续。(汉钢公司 王晓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