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是陕北人,少年时便离了故土,只身漂泊在外。他像一粒被风吹散的种子,落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。故乡的黄土地在他骨子里刻下了倔强的印记,可生活的重担又将他推向远方。他常说:“人这一辈子,就像黄河里的泥沙,被水冲着走,可最后沉在哪,还得看自己的分量。”
他每年归家的次数寥寥,可每次回来,我们姐妹几个总会围上去,像围绕一块突然落地的巨石,既欢喜又怯然。父亲身材魁梧,脸上的线条如家乡山岭的轮廓,沟壑分明。岁月在他额头上犁出深深的皱纹,每一条都藏着说不尽的故事。他的手掌宽厚粗糙,指节突出,像老树的根瘤,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。
父亲总爱在晚饭后搬了藤椅坐在庭院当中。夏夜的蝉鸣声中,他点燃一支烟,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,给我们讲些人生道理。他说做人要像老榆树,经得起风吹雨打;说做事要像黄河水,认准了方向就一股劲往前奔。我们似懂非懂地听着,只觉得那些话语像夜风中的火星,明明就在眼前,却怎么也抓不住。
记得有一年腊月,大雪封山。父亲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了十几里山路回家,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。进门时,他的棉袄上结了一层薄冰,眉毛胡子都挂着白霜。他从袋子里掏出几个红艳艳的苹果,在昏暗的煤油灯下,那红色亮得晃眼。我们馋得直咽口水,小手刚要伸过去,父亲却摇摇头,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。他粗糙的手指捏着苹果慢慢转动,刀尖在果皮上游走。削下的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,打着旋儿垂下来,像正月里舞动的红绸。最后递到我手里的,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白兔,两只耳朵支棱着,憨态可掬。我捧着这个神奇的礼物,感觉父亲那双能抡起铁锤的手,原来也能变出这样的奇迹。那是我童年里无法忘却的回忆。
现在长大了,和父亲却不似以前亲近了,偶尔相视,目光交接,总有些彼此躲闪的陌生。童年时他宽厚的手掌曾是我摇晃学步的稳固支点,如今那双手,却似乎只在手机屏幕的光晕里偶尔闪现,隔着千山万水的信号,彼此问候也只剩下简明扼要的字节。
前些日子,妈妈不知从哪里找的一个铁盒子,打开后,里面躺着一沓厚厚的相片,相片有黑白、有彩色的。有我和姐姐幼时骑在父亲肩头,他年轻的脸上笑容舒展,背景是早已拆除的那口老井。画面悄然流转,下一张是小学毕业典礼,我穿的花花绿绿,父亲牵着我的手,他嘴角微抿,眼神却很慈祥。再一张,是大学入学,火车站汹涌的人潮里,他紧抿着唇,手臂却固执地挡开挤向我的人群,侧脸绷紧的线条像沉默的堤坝…
照片无声地流淌,像一条隐秘的时间之河。我从未知晓何时收集、扫描了这些早已泛黄或尘封于旧的影像碎片。一张张,一幕幕,全是我们成长的轨迹,而他的身影,在每一帧的边角处,像一道恒定而模糊的背景光,始终存在,却又悄然退后。
我忽然释怀了,女儿和父亲长大后的疏远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疏远,而是我们都将爱藏在了心里。父亲的爱,早已从笨拙的言语和刻意的靠近,蜕变成这静默的、恒常的注视。
思绪流转间,我想起了父亲以前坐在院子里抽烟的样子。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银边,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,像颗不肯熄灭的星星。他的沉默里有种力量,就像陕北的黄土高原,看似贫瘠,却能长出最顽强的生命。
原来父爱就是这样,它不喧哗,自有声;不张扬,自有光。它像故乡的群山,永远站在那里,等你回头时,发现它一直都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