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扫一扫

那些年放羊的日子
发布日期:2025-06-23    作者:李进明    
0
  清晨天微微亮,祖父便已立在炕边,他的脸在微光里显出模糊的轮廓,声音却是熟悉的催促:“怒海,该起来了,羊还饿着呢。”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,揉着尚在梦乡里浮沉的眼睛,跟着祖父往羊圈走去。羊群早已等候多时,咩咩声此起彼伏,如潮水般涌动,又似奏响一曲清晨的序曲。祖父打开圈门,羊儿们便如决堤的河水,争先恐后地涌出,蹄声踏踏,如轻鼓点敲碎了村头黎明的寂静。我接过祖父递来的牧羊鞭,鞭梢系着红布条,仿佛一抹倔强的火苗,在清晨微凉的风中摇曳。祖父粗糙的大手抚过我的头顶:“去吧,羊儿都认得路。”于是,我便成了这浮游的白色溪流前方小小的引路人。
  羊群出了村口,如撒向坡上的雪白花瓣,散开又聚拢,沿着熟悉的小径朝山上走去。我尾随其后,鞭子在空中随意甩动,发出清脆的声响,却从不曾落在任何一只羊身上——祖父早已告诫过我:“鞭子响在空处就够了,莫要打它们。”羊群在坡地上起伏流动,宛如一片会呼吸、会行走的云朵,正温柔地擦拭着青翠的大地。山野之景,日日流连,却也日日新意迭出。羊群一路走,一路啃食着路旁的青草,发出细密不绝的“沙沙”声。草叶上凝结的露珠在羊儿的唇齿间簌簌跌落,坠入泥土里。我手中鞭子的红缨在风中轻舞,一路拂过青草的梢头,草叶上滚动的露水便沾湿了我的裤脚,留下冰凉的印记,那是清晨大地与行走者之间无言的亲昵契约。
  祖父教会我给每只羊取名:那只头顶有一撮黑毛的,我叫它“黑头”;那只耳朵缺了半块的,唤作“小豁”;那只体态格外丰腴的,则被戏称为“大胖”。日子久了,它们竟也似能听懂自己的名字。当我呼唤“黑头”时,它便昂起头颅,黑亮的眼睛望着我,仿佛应声作答。羊儿们低头吃草时,脊背起伏,仿佛山峦温柔的余波;它们偶尔抬头,眼神温顺清澈,映出蓝天和流云,也映着我小小的身影——仿佛我们彼此都成了对方眼中安详风景的一部分。
正午阳光最盛时,我便寻一处浓荫坐下。羊儿们吃饱了,也纷纷在树影下卧倒,懒懒地反刍,嘴巴不停地蠕动,眼神里弥漫着一种满足后的安详与空茫。树影在我与羊群身上缓缓推移,如同时间温柔的脚步。我有时也学着祖父的样子,挑些细长柔韧的草,编织成小小的草环,套在小羊羔的头上。小羊也不挣脱,只是轻轻甩甩头,然后继续依偎在母羊温暖的腹侧。羊羔偶尔会踱步过来,用湿润微凉的鼻尖,温顺地蹭蹭我的手背——那轻柔的触感,是生命交付于我的信任,悄然注入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祖父常常抽空踱步而来,肩上扛一把锄头,仿佛是从田垄间顺道拐过来的。他眯眼点数羊群,然后便在我身旁坐下,点上一根烟。烟雾缭绕里,他指点着山坡上各种野草的名目:这是狗尾草,那是灰灰菜,那边开着紫色小花的,便是止血的酸模草。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山坡,如同翻开大地一页页无声的书卷:“羊认得好草,人也该认得。”——他吐出的烟雾缭绕于山谷,而话语却深深植根于泥土,教我识得了大地朴素的灵性与智慧。
  暮色四合,羊群腹中圆鼓鼓的,步伐也显出了满足后的从容。我赶着它们踏上归途。晚霞烧红了西边的天际,羊群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。村庄的轮廓在暮霭中显现,炊烟袅袅升起,召唤着游牧的云朵归圈。羊蹄叩击着归家的小路,那“哒哒”声,仿佛成了大地的心跳,稳稳应和着晚钟的悠扬。我挥动鞭子,鞭梢的红缨在晚风里跳跃,像一点不息的火星。羊群温顺地汇入圈中,暮色温柔地掩上圈门。
  如今,岁月如羊群般漫过山坡,散入不可追的烟霭深处,曾经牧羊的坡野,或许早已改变了形貌。祖父坟头的青草,也应长过了膝头吧。然而每当暮色四合,霞光如血,眼前总会浮现出那幅图景:一个挥动红缨鞭子的孩子,尾随着一片缓缓移动的白云。鞭声轻响,羊群低语,青草的气息弥漫在记忆的空气里,至今仍在我记忆的山坡上缓缓游动,啃食着永不枯黄的往昔。鞭梢的那一点红缨,却始终灼灼地亮在记忆的底色上,原来最朴素的牧歌,竟能喂养灵魂,走得比所有的路更远。(汉钢公司 李进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