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漫过五台山脊时,古镇的石板路正渗出潮意。那些被千万双脚打磨得发亮的青石板,缝里生着墨绿的青苔,像是把陈年的宣纸铺在地上,让时光一笔笔洇染出深浅不一的纹路。我蹲下身,指尖触到苔衣下的微凉,忽然想起幼时奶奶说的话:“这苔啊,是古镇长出来的皱纹。”五台古镇街道两边的房子大多是青砖灰瓦,山墙高耸,飞檐上蹲着残损的石狮。部分院落的木门上,褪色的春联依稀可见,墨迹在雨水的侵蚀下变得朦胧,宛如老人眼角泛起的泪光。巷子窄得很,两侧的屋檐几乎要碰到一起,阳光只能斜斜地切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谁家的竹竿横在半空,晾着布衫,风一吹,布衫轻轻晃,晃出了老时光的韵律。
街角的老槐树下,总坐着几个老人。他们面向而坐,三五成群,手里拿着扑克牌,或是默默抽着旱烟。槐树的枝丫伸到二楼的窗沿,春天时开满雪白的花,落得满地都是。有一次我捡了一把槐花回家,奶奶用细面裹了,蒸出甜香的槐花麦饭。如今那棵槐树还在,只是枝干上多了几道岁月留下的痕迹。
往巷子深处走,能闻到豆腐脑的香气。豆腐摊支在他家院子,石磨“咕噜咕噜”转着,雪白的豆浆顺着磨盘流进木桶。他的孙女儿蹲在旁边,用勺子给每个碗里舀上嫩得能晃出水的豆腐脑,再浇上秘制的卤汁,撒一把翠绿的葱花。我总爱蹲在旁边看那木桶里的豆浆,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油皮,像给时光蒙了一层温柔的纱。
记得巷子尽头有间老茶馆,木门上挂着褪色的“茶”字旗。里面摆着几张八仙桌,桌角磨得圆润。茶客们端着粗瓷碗,碗里飘着碧螺春的清香,说话声压得很低,像怕惊醒了时光。有个拉二胡的盲老人常坐在窗边,琴弦一响,《二泉映月》的调子就顺着茶香漫出来,在梁柱间绕啊绕,绕得人心里发酸。后来听说老人过世了,茶馆也换了主人,再去时,只看到铁锁锈迹斑斑,门上的漆皮掉得像剥落的岁月。
五台山顶的寺院藏在云雾里,红墙在苍翠中若隐若现。小时候跟着爸爸上山,他总说寺院的钟声能穿透云层,把心事都带给菩萨。有一年秋天,枫叶红透了山坳,学校组织我们春游,我和小伙伴们在寺前的古柏下玩“跳房子”,用瓦片在地上画出方格,笑声惊飞了檐角的鸽子。如今再去,古柏的树洞里塞满了游人的许愿条,风一吹,纸条沙沙作响,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秘密在私语。
去年春天回五台,正赶上细雨绵绵。石板路上的青苔更绿了,像被谁泼了浓墨。我撑着伞走在街道,听雨水顺着瓦当滴落,敲在青石板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忽然看见一户人家的院墙上,伸出几枝粉色的蔷薇,花瓣上缀满了晶莹的水珠,娇艳欲滴,美得令人心动不已。这情景像极了三十年前的某个清晨,我背着书包跑过这里,不小心撞落了花瓣,妈妈追出来,手里拿着刚蒸好的馒头。嘴里嘟囔道:“你把人家花弄坏了,小心人家收拾你。”如今五台古镇成了旅游景点,街道两边多了卖纪念品的商铺,石板路上挤满了举着相机的游人。但只要深入探索,总能捕捉到那些旧时光的痕迹:某个院落里,老人还在用传统的方法制作挂面;井台边,妇人蹲着洗着刚摘的青菜;夕阳西下时,寺院的钟声依然会准时响起,穿过渐渐升起的炊烟,落在古镇的每一个角落。
离别之际,我再次蹲下身来,细细观赏石板路上的青苔。它们贴着地面,沉默地生长,把古镇的故事都藏在根系里。忽然觉得,故乡就像这苔藓,看似卑微,却深深扎进记忆的土壤,无论走多远,只要想起那片墨绿,心里就会泛起潮湿的暖意。而五台的时光,就像石板路上的苔痕,在岁月里慢慢生长,成为刻在骨血里的印记,永远不会褪色。这就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——五台古镇。(大西沟矿业 卢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