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中有两张褪色的照片,被压在玻璃板下,边缘已经微微卷曲。左边是十八岁的父亲,身着军装、手握钢枪,眼神如淬火的钢;右边是三十八岁的父亲,捏着粉笔,中山装洗得发白,眼角堆满笑纹。这两张相隔三十年的面孔之间,横亘着两座截然不同的阵地。
父亲的钢枪岁月是在北疆度过的。他很少谈起那段时光,但偶尔酒酣耳热时,会漏出几个碎片般的词:“零下四十度”“哨所”“边境线”。他说钢枪是有温度的,握久了,就和体温一样;说雪地巡逻时,唯一的热源来自枪管;说最冷的时候,要先把枪贴在胸口暖一暖,否则手指会粘在扳机上。
母亲偷偷保存着父亲当年的日记本,纸页泛黄,字迹却依然刚劲:“今日执勤,抓获越境者三人。枪未响,但手指始终扣在扳机上。”“老班长转业了,把他保养了八年的枪交给我。他说枪如人,要常擦拭,才不生锈。”在这些断简残编里,我触摸到了一个年轻士兵的体温,听见钢枪在雪原上的呼吸。
改变发生在一个春天。父亲在一次实战训练中,右耳被震聋。军医说不能再打枪了。退役那天,他把脸贴在那支编号为207的步枪上很久很久。很多人都以为这个行伍出身的人会去做保安、当辅警,或者开一家小店。父亲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吃惊的决定——他去考了民办教师。
第一次站在讲台上,父亲握惯了钢枪的手捏着粉笔,抖得厉害。他在黑板上写字,粉笔断了三次。孩子们在下面窃笑,这个满脸严肃的新老师,写得一手歪歪扭扭的板书。但父亲有他的教法。他带学生晨跑,喊的口令里带着训练的味道。他教数学,把方程式叫作“知识界的枪械”;最让孩子们着迷的是他的“战地故事会”,他把所有的战争故事都改编成了寓言:侦察兵的故事教人观察细节,狙击手的故事教人专注目标,炊事班的故事教人团结协作。
慢慢地,孩子们发现这个老师不一样。他批改作业像校对枪械,每个错别字都逃不过他的眼睛;他要求教室里的扫帚必须排列整齐;下雨天,他总站在校门口,检查学生是否淋湿,那神情像极了在哨所检查装备。
我上小学时,正好分在父亲的班级。某个黄昏,夕阳透过窗户,照在父亲微驼的背上,我看见他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仔细擦拭每一张课桌,将每一把椅子摆正,清洗每一支粉笔。“爸,你为什么对课桌也这么认真?”父亲没有回头,继续擦拭着桌面说道:“阵地不一样了,但仗还得好好打。”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对父亲而言,教室就是他的新阵地。钢枪保卫的是国土,粉笔守护的是未来。他转业时交回了那支编号207的步枪,却把枪魂注入了每一支粉笔。
去年父亲退休了。告别讲台那天,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上了最后一堂课。下课铃响时,全班孩子起立,齐声喊:“老师再见!”父亲立正,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如今我常常凝视那两张照片。看钢枪如何变成粉笔,看硝烟如何化作粉灰,看一个军人如何成为教师。变化的只是武器,不变的是一名战士对使命的忠诚。父亲用三十年时间告诉我:人生可以转换阵地,但不可以放下武器——你的武器就是你所坚信的,你所守护的,你所传递的。
钢枪会生锈,粉笔会缩短,但父亲在两个阵地上书写的,都是同一个关于“守护”的故事。只不过年轻时用钢铁,年长时用石灰;年轻时守护边疆,年长时守护童年。而无论是钢枪还是粉笔,握得紧了,都会生出同样的温度——那是责任的温度,也是爱的温度。(汉钢公司 李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