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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土地 端午谣
发布日期:2025-05-28    作者:路凯龙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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陇中的五月,是被艾草香和麦浪推着走来的。老辈人常说,过了立夏,日头就长了脚,跑着往端午赶。在这片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,我们总把端午节唤作“五月五”,这三个字从老辈人布满皱纹的嘴里吐出,裹挟着岁月的余温,更酿着化不开的乡土情。

天光未破,村子便在艾草的清苦气息里悠悠转醒。大人们挎着竹篮,踩着沾满碎银般露水的羊肠小道,向坡塬深处寻去。镰刀划开艾草茎叶的刹那,苦涩与清新交织的香浪翻涌而起,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澄澈。老辈人总说,这艾草是神农尝百草时遗落的仙草,斜插门楣如青锋镇宅;柳枝则是观音净瓶里的仙枝,垂落成帘,能将邪祟尽数挡在门外。待朝阳爬上屋檐,家家户户门楣都悬起翠绿的“符咒”——艾草斜立似剑,柳枝低垂如帘,就连穿堂而过的晨风,都沾着驱邪避灾的灵韵。

孩童们的端午,是被五色花绳牢牢缠住的。母亲们坐在斑驳的门槛上,指尖翻飞间,红、黄、蓝、白、黑五色丝线便化作腕间的护身符,口中还念叨着:“戴上花绳绳,蛇虫见了绕着走。”彩绳系在孩童的手腕脚踝,随着蹦跳晃出细碎的光,连巷口打盹的大黄狗,脖颈上也绕着一截花绳子,摇着尾巴追那光影,憨态可掬。犹记那年,我偷偷把花绳解下来系在枣树上,被爷爷拄着木拐杖笑骂:“碎娃,这是拴魂的!”拐杖头咚咚点着黄土的声音,惊起了几只啄食的麻雀。

五月五的餐桌上,最勾人馋虫的要数甜胚子和凉粉了。

甜胚子是莜麦酿的时光密语。母亲将莜麦洗净、蒸煮,待麦粒吸饱了水,变得圆润饱满,冷却后便拌上酒曲子,密封在坛子里。那几日,我总爱蹲在灶台边,看母亲用粗布巾仔细蒙住坛口,再裹上厚厚的棉袄保温。端午当天掀开盖子的瞬间,酸甜的气息扑面而来,莜麦粒颗颗分明,泛着琥珀色的光泽。有人偏爱凉甜的口感,有人则将其熬成甜醅水,文火慢煮间,清亮的汤汁里浮着莜麦,喝上一口,先是绵密的甜,而后是悠长的酒香,从舌尖甜到心底,暑气顿消。

而凉粉,则是夏日里的一抹清凉慰藉。端午清晨,母亲总要取出豌豆淀粉,亲手调制这份舌尖上的清爽。她熟练地将淀粉与水按一定比例混合,倒入锅中慢慢搅动,看着浆液在文火中逐渐浓稠如琼浆,再倒入浅盘静待成型。切成条块状的凉粉晶莹剔透,浇上自家缸里腌的浆水,撒上翠绿的葱花、鲜红的油泼辣子,滴几滴芝麻香油。一碗下肚,酸辣爽口的滋味在舌尖炸开,直叫人连吃三大碗仍意犹未尽。一家人围坐在一起,吃着甜胚子,嚼着凉粉,闲话家常,欢声笑语在屋子里回荡,那是端午独有的温馨与幸福。

最让孩子们疯跑雀跃的,是“点高高山”的盛事。五月初四那天,背着背篓钻进后山,专挑最粗壮的柳树枝;女孩们则捡拾枯枝,将其码成整齐的垛子。夕阳西下时,村口的河滩上已垒起小山般的柴堆,那层层叠叠的柳枝交错堆叠,像极了通往天际的阶梯。端午凌晨,鸡还未打鸣,村里就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。人们举着火把,朝着“高高山”汇聚。当第一簇火苗窜上夜空,众人齐声高喊:“点、点、点高山,高山烧红天边边,玉皇看见脸笑欢,保佑百姓都平安!”烈焰腾空而起,火星如流萤飞舞,映得老老少少的脸庞通红。火光照亮每个人的眼睛,那里头跃动的不只是火苗,更是对丰收的祈愿、对好日子的盼头。大人们说,火烧得越旺,地里的麦子就越饱满,日子也跟着红红火火。

当夕阳的余晖洒在山峦上,整个村子浸在暖融融的光晕里。此时,人们捧着供品,提着香表纷纷前往山神庙,去完成最后一项重要的仪式——上幡。祈福幡是手艺人用颜料亲手染的,红似朝霞,黄如金箔,蓝若晴空,在晚风里猎猎作响。记忆里,最隆重的当属杀鸡祭神。公鸡的啼鸣混着血腥气直冲云霄,老人们将鸡血洒在庙前,嘴里念念有词。烟雾缭绕间,仿佛真能听见神灵的回应。孩童们躲在大人身后,既害怕又好奇,望着庙檐下翻飞的幡影,听老辈人讲那些流传千年的故事,晚风轻拂,带着艾草的清香,也带着陇中人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,飘向山外更远的地方。

陇中的端午,没有江南水乡龙舟劈开浪花的喧闹,却有独属于黄土地的热烈与温柔。门楣上斜插的艾草柳枝,瓷碗里酸甜的甜胚子,火光中飞扬的祈福声,庙檐下飘动的经幡……这些带着体温的习俗,是岁月沉淀的珍宝,藏着陇原儿女最深的眷恋。或许未来某一天,智能设备会取代手工灶台,网购商品会替代手作花绳,但我仍期待,当晨雾再度漫过黄土坡,总会有孩子指着艾草问起神农的传说;当预制食品摆满餐桌,依然会有人执着地复刻那碗带着浆水酸香的老味道。因为这些浸润着烟火气的古老习俗,早已化作陇原儿女血脉里的文化基因,如同年年翻涌的麦浪,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,代代相传。(汉钢公司 路凯龙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