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愁这东西,说来也怪。它不像刀剑,能伤人于有形;也不像蜜糖,甜得人发腻。它只是悄悄地钻进你的心里,像一只小虫,啃噬着你的五脏六腑,叫你既痛且痒,却又挠它不着。
我少时离家,如今已有二十余载。每当夜深人静,那乡愁便不请自来,排闼直入。它有时化作一缕炊烟,从记忆的烟囱里袅袅升起;有时又变成一碗热腾腾的面条,在眼前晃来晃去。说到面条,我家乡的面食确是"面面俱到"的——不是那"面面俱到"的客套话,而是实实在在的每一种面都有每一种面的道理。
家乡的面条,首推刀削面。那面团要揉得筋道,师傅左手托面,右手持刀,刀光闪处,面条如柳叶般飞入沸水。削面的师傅多是壮汉,臂上筋肉隆起,削出的面条却薄如蝉翼,宽窄不一,反而显出几分野趣。煮熟的面条浇上羊肉臊子,撒一把葱花,热气腾腾地端上来。面条入口筋道,羊肉鲜香,葱花提味,吃得人额头冒汗,心里却暖烘烘的。这刀削面里,藏着家乡人的豪爽与实在。
其次是拉面。拉面师傅的手艺更见功夫。一团面在他手里几经拉扯,竟能变成细如发丝的龙须面。我看过一位老师傅拉面,他双手翻飞,面条在案板上“啪啪”作响,转眼间便由粗变细,由少变多,简直像变戏法一般。拉面最宜做汤面,清汤上漂着几片香菜,面条根根分明,吸足了汤汁的鲜美。吃拉面须得慢些,一根根品味,方能领略其中的细腻。这拉面里,有着家乡人绵长的心思。
再说说饸饹面。这是用饸饹床子压出来的圆面条,粗如筷子,却意外地滑嫩。饸饹面最宜配上酸菜豆腐卤,酸香开胃。记得小时候,村里来了压饸饹的师傅,家家户户都端着面去压。压饸饹的机器“吱呀吱呀”地响,面条从孔洞里挤出来,孩子们围着看,口水直流。压好的面条晾在席子上,像一条条小白蛇。这饸饹面里,存着家乡人互助的情谊。
还有那揪片儿,做法更为简单。面团擀开,用手一块块揪下,直接丢进锅里。形状不规则,厚薄不均,反而有种家常的亲切感。揪片儿宜配西红柿鸡蛋卤,红黄白三色相间,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。母亲常做揪片儿,她说这是"懒人饭",可我们吃得比什么都香。这揪片儿里,含着家乡人随遇而安的智慧。
离家多年,我也尝过各地的面食。北京的炸酱面太咸,上海的阳春面太淡,四川的担担面太辣,广东的云吞面太甜。不是它们不好,只是不合我的口味。我的味蕾早被家乡的面食驯服,成了顽固的地方主义者。
五一回乡,发现镇上面馆林立,各家都打出了"祖传秘方"的招牌。我兴冲冲地去尝了几家,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面条还是那个面条,卤子还是那个卤子,可吃在嘴里,就是不如记忆中的味道。后来才明白,少的不是调料,而是情境——少了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,少了父亲端着碗蹲在门槛上的样子,少了邻居隔着墙头问“今儿吃的什么面”的乡音。
乡愁里的“面面俱到”,原来不只是面条的种类齐全,更是每一种面所牵连的记忆与情感。刀削面里有父亲的严肃与慈爱,拉面里有亲人的耐心与智慧,饸饹面里有乡亲们的笑语,揪片儿里有母亲的温柔与辛劳。这些面条串起了我对家乡的全部思念,像一根根银线,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,将我牢牢缚住。
如今我在异乡,偶尔也会下厨做一碗家乡的面。面和得再筋道,刀削得再薄,终究是形似神非。这才懂得,乡愁不是胃的记忆,而是心的牵挂;不是口腹之欲,而是灵魂的饥渴。
一碗家乡面,半生离人泪。(汉钢公司 郭超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