陕北的春天总来得踉跄,黄风卷着沙砾滚过峁梁时,洋槐树却在沟畔把根扎得更深了。它们惯会与黄土较劲,硬是把细碎的银铃铛摇满这春深时节,山峁被槐香浸得酥软。那些白生生的洋槐花,是黄土地里长出的星星,一簇簇坠在沟畔的枝头,等着我踮起脚去摘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经历逐渐增多,很多事情已记得不太真切,但儿时的记忆越发的清晰。每当晨雾未散,天还泛着鸭蛋青,奶奶的蓝布衫已飘在坡上了。她挎着柳条筐走在前头,布鞋底蹭得酸枣刺沙沙响。“慢些,露水滑!”我追着那道佝偻的影子,却见老槐早把碎银撒了她满身。她教我捏住花梗轻轻一掰,指甲缝里便嵌进了月光似的白。蜜蜂围着竹篮打转,把晨光酿成蜜,偷偷抹在奶奶打补丁的袖口。
打槐花要趁日头没醒。竹竿梢系着铁钩,轻轻一拧,花穗便簌簌落进粗布单子。“莫贪多,拣那将开未开的骨朵。”我用指尖拈去青蒂,花瓣凉津津地蜷在手心,像栖着露水的白蝶。山雀在树冠间扑棱,啄食时抖落的残花,正巧跌进她绾着银丝的鬓角。
土灶燃起豆秸,铁锅咕嘟着冒热气。我蹲在灶眼添柴,看火光在她皱纹里跳舞。玉米面蒸槐花,是我最爱吃的,奶奶将槐花骨朵捋下洗干净沥干水分,然后放进开水里焯一下捞出,随即倒入凉水中泡一遍,控干水分。接着就是在盆内倒入玉米面,拌入槐花,搅拌均匀后放在锅里蒸上十多分钟。最后调配料,蒜蓉、醋、盐等依口味添加即可。十指翻飞间,蒸汽便托起团团云絮。土灶前腾起的烟,是春日的信笺。
暮色漫过窑洞时,槐花饭的甜香缠住了整条山沟。蓝花碗盛着月光,就一碟腌苦菜,竟吃出满口清亮。馨香的槐花饭,慢慢品味,细细咀嚼,这来自大自然的味道,是那样的清甜,那样的醇正。
奶奶哼起小调,沙哑的调子裹着槐香在梁上飘,惊起归巢的野鸽子扑棱棱地飞,把星星撞落进盛满空枝的竹筐。美丽芳香的槐花,对人类的贡献是无私,让人既大饱眼福,也大快朵颐。它来自山村田野,并不介意人们对它的喜爱与否,照样轰轰烈烈盛开着,竞相怒放,竟艳斗馨。它也是人间美食,很受大家青睐,既可以生吃,也可以做成各种美食。美景让人回味家乡的风情,美食则让人想念家乡的味道。一树槐花,守望乡土,润泽生活。
这些年尝过无数槐花宴,却再寻不见那种清苦的甜。原来那些年咽下的不止是花穗,还有奶奶用皱纹筛过的春光,用白发滤过的月色,和着黄土地里长出的盐,在铁锅里慢慢煨成了乡愁。如今每见洋槐开花,总觉得有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晃。那些和着黄土咽下的春天,原来早在胃里酿成了蜜,甜得人眼眶发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