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我们总是盼望着长大,长大了,我们总是希望回到过去,尤其在夏天。长夏的热光仿佛灼人的火焰之舌,舔舐着屋檐,每片瓦都响动着太阳狂野的舞步。树叶沉静悬挂着,青绿消褪,只剩下被烤干的无力喘息。
小时候,酷热翻覆的时节,村头凉凉的井水就是村里人心坎上的避暑神泉。我们顶着骄阳跑近井口,一股挟着湿润苔藓味道的寒气扑面而来,连汗湿的身体都不自禁轻颤。伙伴们拥挤着排队等候打水,小小的眼睛牢牢跟随那坠入深井的铁皮桶,水波荡漾间,井壁上水滑滑的青苔都清晰可见了;铁桶拉出地面,铜勺探入捞水浇进瓷碗,清清凉凉的水面上还漂动着几粒气泡,微微浮动着日光,凉意沁入心脾,瞬间也荡涤得全身每一根细微神经都跳跃起来。
水喝饱了,回家的步子渐觉轻飘了许多,也容易快了许多。院子里树荫深浓,父亲的刀正好切开一只滚圆西瓜,随着利刃一剖,太阳似乎被劈成两半,红盈盈的瓜瓤鲜灵欲滴,黑的瓜子犹如嵌在其中的微小眼珠,仿佛正眨巴着朝外窥视世界。最难忘却是母亲递来的那碗凉白开。“天气烫热,多喝水”,柔声入耳的同时,碗也随声被递到眼前。双手接过碗的瞬间,清凉从指端开始蔓延,碗壁挂着微颤的水珠竟汇成细流蜿蜒而下。仰脖一饮而尽,清爽凉意直滚进喉中,仿佛干裂的心田淌入了叮叮咚咚的溪水,刹那间浇灭了五脏六腑中的火焰。喝完了,母亲抬手轻轻接过空碗,又将碗底残余的水滴泼洒在青石板上——水声“叮咚”清脆,像极了夏天最透亮又最柔软的琴声。
多年过去了,记忆的丝线编织成一幅清凉的图景,在时光深处熠熠生辉,当热浪如黏腻的旧毯裹住世界,我的嘴唇仍能触碰到那碗沁心的凉白开——它早已沉淀为透明琥珀般的结晶,护佑在生命的核心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