陕北的春种总是姗姗来迟。当农历四月的汉中月季和蔷薇香弥漫时,经历了春季漫天飞沙的陕北,终于迎来了春种这个农家人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。
陕北的一年是在忙碌中开始的。阳春三月的天没了寒意,勤劳的陕北人忙脱下穿了许久的羊皮褂子、军绿色大衣,赶上牲畜套着嘞嘞车,把羊圈和驴圈里踩了一年的粪送到田头地畔。在劳动节前后,下一场润泽万物的雨,人们便急忙给驴骡套上犁,在黄土地里开始春种。立时,这边的阳坡背洼,那边的梯田山峁,牲畜的嘶叫声,鞭子在空气中的挥舞声,伴着不时响起的陕北民歌,响彻黄土高原的圪崂旮旯。
那时的父亲和母亲还很年轻。天微微亮时,父亲便左手牵着驴,右边肩膀挑着犁,也不见腰弯得有多深,迈着稳稳的步子走在前面。母亲除了背上的半口袋种子,两只手里还提着饭罐子,乌黑的长发仿佛站在山顶就能探到天。到了地里,父亲拿着铁锨把化肥和粪搅拌均匀,再张开膀子用力将肥料撒遍地里,而后赶着驴开始一垄一垄地犁。母亲紧跟着父亲的脚步,抓着种子均匀地点下去。这时陕北的太阳不算得毒辣,却依旧能让劳作的人汗流浃背,父亲和母亲的背早已被汗水浸湿,但为了一家的生计,哪怕滴下的汗珠子摔八瓣儿,每一寸土地都得种上些庄稼。
犁地的父亲和母亲像两头黄牛,只知道埋头前行,忘了时间,忘了饥饿,忘了疲倦。从地畔这头到地畔那头,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,“吁,嘚儿驾”随着父亲那独特的劳动号子声,驴转身开始犁起了还未犁过的地。那犁翻出了一波又一波土浪,原本枯黄干涸的土地在犁后立时变得湿润深暗了些,还夹杂着独特黄土的香味,弥漫了整个山头。不过半天的工夫,一片土地就已经变成了全家人一年的期盼。
太阳悬挂在头顶时,格外刺眼的光在地畔的桑树下投了一片阴凉地。衣衫已经不知被打湿了多少次的父亲,和腰间挂着的肥箕子填满了抓空,抓空再填满的母亲,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。父亲脱下湿透了的衣衫,挂在树上等着风吹干,黝黑结实的肌肉上的汗水,颇有光泽,只见他顺手掏出布包的烟锅,猛地咂了几口旱烟,疲惫之意瞬间褪去不少。母亲将卸了犁的驴拴到野草稠密的峁子上,便到树下开始张罗着吃午饭了。午饭不过是母亲早上做好的熬酸菜粟米饭,此时吃起来却格外香甜,满身的疲惫一扫而空。
好的生活是奋斗出来的。陕北多是纵深沟壑,平坦地少,沟洼地便多了。一辈子生活在黄土高原这个小山村劳作的父亲和母亲,知晓幸福生活要靠辛勤的劳动来换取,于是在梯田埂上、路畔上,别人不愿意种的地里种上土豆、萝卜,或者是高粱红薯。父亲常说人不能闲着,地更不能闲着,靠着黄土地的馈赠,日子便有个盼头了。
多年以来,父亲种庄稼的劲头从未消散,春种秋收,似乎不知道疲倦。好在随着时代的变化,如今的陕北早已不见了毛驴拉着犁耕地,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机器,但那些崖畔圪崂的地去不了机器,父亲便用镢头将地一点一点刨着种地。
前些天打电话给父亲时,他正忙着垒羊粪,说是打算多种些玉米和黄豆,给家中的山羊羯子和羊羔子准备冬季的饲料。我对父亲说等我回去帮着种地时,父亲笑着说:“你回来了就住几天,前两天下雨,地已经雇了拖拉机种完了。你们回来就像小时候那样玩耍就行。”在父母的眼里,我始终是个孩子,即便我已有了自己的女儿。
父亲的话不禁让我再一次想起许多年前,还是在劳动节前后,他和母亲赶着毛驴犁地,鞭子抽在空气中“啪啪”作响,夹杂着他那失了腔调的陕北民歌,悠然成了生动的《陕北春耕图》。我是多想画一幅他们赶毛驴犁地时的画,但碎片的记忆模糊得远多了,只能悻悻作罢,只盼望着能在这个劳动节里,补全零七八碎的记忆,再用最美的色彩,渲染一幅父亲赶着毛驴犁地的画。画中,父亲很年轻,汗水浸透了衣衫。母亲用矫健的双手,不停地撒下种子,长长的辫子能探上了天。( 薛生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