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枝抽芽的午后,我总爱沿着村道散步。风里浮着细碎的花粉,像金箔纷纷扬扬地落。此时天幕总悬着三两只风筝,恍若春神遗落在人间的信笺。
小时候,打麦场是村口最阔绰的地方。春分一过,金黄的麦秸堆像被风吹散的云,露出光洁平整的场院。麻雀们最爱在秃枝桠上排成五线谱,啾啾地数着麦茬间冒出的嫩芽。我的风筝就在这片褐色的画布上,摇摇晃晃升上蓝天。
母亲用浆糊把旧报纸裱成菱形。邻家老孙头说:"糊风筝要用薄如蝉翼的棉纸,报纸太沉。"我偏不信,偷拆了母亲绣枕面的丝线作引线。那线是桃红色的,在风里飘着,像拽住了一朵游动的晚霞。
麦场边缘的泡桐树还未抽芽,枝桠如铁划银钩刺向天空。我的"白鸽"总被这些枯枝勾住,报纸撕破时簌簌的声响,惊得草窠里的鹌鹑扑棱棱窜出。隔壁二柱用竹竿替我挑下风筝,他的蜈蚣风筝正在云端招摇,二十四个圆纸片在风里翻飞,像串起一挂会跳舞的铜钱。
风大的日子,麦场成了天然的鼓面。我的布鞋底沾满去年残留的麦壳,跑起来沙沙作响。线轱辘是父亲用槐木旋的,转起来带着青涩的木香。当风筝吃住东南风时,线绳会在指腹勒出深深的红痕,火辣辣的疼里裹着奇异的欢欣。
有次风筝栽进麦田,我赤脚追出去,新生的麦苗蹭得脚踝发痒。田垄间残雪未消,混着黑土的雪水从脚趾缝里挤出来,凉津津的。母亲举着竹竿站在地头,蓝布衫被风鼓成帆,她的喊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,倒像是春天在麦尖上奔跑。
暮色四合时,天际残留的风筝像不肯归巢的鸟。线轱辘缠着桃红丝线,还有半截老孙头送的棉线——那次我的风筝挂上电杆,是他踩着梯子取下来的。如今打麦场盖起了小超市,水泥地再长不出会咬风筝线的枝桠。母亲的白发却越来越像那些飘远的棉线,在春风里微微发亮。
周末回到老家,看见小侄女举着塑料风筝在广场上跑。她的风筝印着铠甲勇士,尾巴是荧光绿的塑料条,却再不会挂在任何一棵树上。我忽然想起那轴槐木线轱辘,它和裱风筝的浆糊、娘绣花的桃红线,都成了钉在春天里的图钉,微微生锈,却固执地标记着某个向阳的角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