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手,向来是粗糙的。指节突出,皮肤上爬满了细碎的皱纹,像是干涸的河床上龟裂的泥土。指甲修得极短,边缘总有些细小的裂痕,显出一种劳作过度的疲惫。这双手,捏过针线,揉过面团,搓过衣裳,也擦过我的眼泪。
我幼时多病,每每发烧,便见这双手在眼前晃动。先是冰凉的掌心贴上额头,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——母亲在拧湿毛巾。她将毛巾叠成长条,敷在我的前额,动作很轻,却又极稳当。毛巾热了,她就翻个面;再热了,便又浸了冷水重新拧过。如此反复,直到我的高热退去。半夜醒来,常见她倚在床边打盹,手里还攥着半湿的毛巾。
母亲的手很巧。家里经济拮据,我的衣服多是邻家孩子穿剩的。母亲便用这双手,将旧衣拆了,翻个面重新缝制。有时还在磨损处绣个卡通图案,或是钉个布贴,竟比新衣还要别致。线头在她指间穿梭,针尖偶尔擦过顶针,发出细微的"叮"声。我趴在一旁看,她便笑:"男孩子家,看着干啥。"那枚顶针至今仍躺在她的针线盒里,光泽暗淡。
厨房是母亲的另一处战场。她揉面的样子极是好看。面粉倒在案板上,中间挖个坑,倒水,然后便用手指慢慢搅动。渐渐地,散乱的面粉聚拢成团,她的手也由白变黄,沾满了黏糊的面渣。揉面要用力,我看见她的小臂肌肉绷紧,额角渗出细汗。面团在她掌下变形、伸展、折叠,最后变得光滑柔韧。蒸出来的馒头,白胖松软,带着微微的甜香。我贪嘴,常趁热撕着吃,她便用沾着面粉的手点我额头:“馋猫”。
洗衣是桩苦差事。那时尚无洗衣机,母亲便在院里的水泥池边搓洗。寒冬腊月,水冷刺骨,她的手浸得通红,关节处裂开细小的口子。她抹些蛤蜊油,继续搓。衣服在搓板上发出"咯吱咯吱"的声响,泡沫溅到围裙上,很快结成冰碴。我帮她晾衣服,竹竿太高,她就把我举起来。我闻到她头发上的肥皂味,混合着手上的冻疮药膏气息,莫名安心。
我离家读书那日,母亲在月台上替我整理衣领。火车鸣笛时,她突然抓住我的手,塞过来一个布包。车开了,我打开看,是五个煮鸡蛋和两百块钱。鸡蛋温热的,想是她一直攥在手里。我回头望,她还站在原地,双手交叠放在身前,越来越小,终于消失在铁轨尽头。
五一回家,发现母亲的手抖得厉害。她端茶时,杯盖与杯身相碰,叮叮当当响个不停。我要接,她却不让:“别小看你妈”。她依然坚持自己缝扣子,只是线常穿不进针眼。我假装看书,余光瞥见她偷偷用舌头舔线头,试了七八次才成功。
前些天视频通话,母亲兴奋地向我展示新学的智能手机操作。她的脸挤满屏幕,手指在镜头前笨拙地划动:“你看,这样就能看到你发的照片了”。她笑得像个孩子,可我的手却无端发颤——那双手上,老年斑已经悄悄爬上了手背。
母亲的手,从丰润到枯瘦,从灵活到颤抖,仿佛把一生的光阴都攥在了掌心里。那些皱纹深处,藏着我童年的温度,藏着她说不出口的爱。如今我也有了孩子,才懂得,所谓母爱,不过是将自己的岁月,一寸寸揉进了儿女的生命里。(汉钢公司 郭超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