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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的拐杖
发布日期:2025-04-02    作者:翟世元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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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雨丝裹着青草气息,轻轻落在老宅外的麦田里。我握着那根斑驳的竹拐杖,站在爷爷的墓前。这拐杖曾是他失明后的眼睛,竹节上深浅不一的裂痕,像刻着时光的密码,轻轻摩挲,往事便如渭河的波纹般层层漾开。

爷爷生于乱世,幼时家中青瓦连檐,家境殷实。太爷爷常将米粮分给饥民,冬日里给长工们缝制棉衣。那时的竹杖还是太爷爷手中把玩的雕花物件,缀着玉坠,象征家族的体面。后来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变故,家产散尽,太爷爷留下的竹杖成了爷爷沉默的支点。

动乱年代,平原上的匪患如蝗虫过境。奶奶被掳走那夜,爷爷拄着竹杖追出三十里,杖尖在麦茬地里划出凌乱的沟壑。土匪将奶奶绑在草垛上逼问家财下落,爷爷嘶吼着扑向火堆,竹杖在混战中折断半截,烟尘呛瞎了他的双眼。奶奶化作焦土,爷爷却攥着残杖跌跌撞撞回家,从此那根竹杖再未离身,它成了他丈量世界的尺,也成了拴住七个儿女的绳。

失明后的爷爷用竹杖探路,在公社的晒谷场筛麦粒换粮。竹杖敲击木锨的节奏,是父亲和伯伯们童年最熟悉的摇篮曲。三年饥荒时,他拄着竹杖摸黑走遍十里八乡,用最后半袋红薯从粮站换来一捧麸皮,熬成糊分给七个孩子。姑姑们总说:“爹的竹杖一响,灶膛就有火星。”

我是孙辈中最小的一个。每逢清明,爷爷总用竹杖轻敲我的脑袋:“莫踩麦苗。”他眼睛浑浊如老井,却能凭风声辨出是我偷吃了供桌上的麻花。姑姑们带来的米花糖、核桃酥,他用竹杖勾下房梁上的竹篮,悉数塞进我怀里。饭桌上,他摸索着捡起掉落的馍渣,喉头滚动着叹息:“糟蹋粮食,要遭雷劈的。”竹杖就倚在条凳边,像位严厉的监工。

如今的竹杖已裹满包浆,杖头嵌着爷爷用麻绳缠补的裂痕。父亲说,这是太爷爷栽在祖坟旁的金竹所制,根系连着渭河的水脉。每年清明,我代替爷爷拄着它穿过油菜花田祭扫。平原的风掠过麦浪,竹杖点地的声响与二十年前重合,那时爷爷牵着我的手,杖尖拨开田埂的荆棘,讲述太爷爷如何在时代的风雨中护住祠堂牌位。

坟前新麦又绿,我学着爷爷当年的模样,用竹杖挑起纸钱,看灰烬盘旋如黑蝶。七个孙辈中,唯我继承了这根竹杖。三叔曾提议换成红木雕花的,却被父亲喝止:“竹子里住着爹的魂。”是的,这斑驳的竹杖里藏着地主少爷的傲骨、失明父亲的隐忍,还有在饥荒与动荡中始终挺直的脊梁。

夕阳把竹杖的影子拉得很长,恍若爷爷佝偻的背。我忽然懂得:这根穿越百年烟尘的竹杖,早不是寻常物件。它是家族的血脉在苦难中拧成的绳结,是清明雨里永不熄灭的烛火,更是爷爷留给我们的,最沉默的遗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