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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一亩三分地
发布日期:2025-04-01    作者:郭超锋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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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有一块地,不大,一亩三分。这块地夹在村东头的河堤与老槐树之间,形状不甚规整,像块被随手扔下的补丁。可父亲待它,却比对待自己的命还仔细。

开春时,父亲总在天蒙蒙亮时就扛着锄头出门。晨雾还未散尽,他的身影已经在地里晃动。泥土刚解冻,踩上去软绵绵的,带着潮湿的腥气。父亲弯着腰,一垄一垄地翻土,锄头下去,“嚓”的一声,黑褐色的土块便翻了个身,露出底下湿润的新土。

我小时候问他:“为啥不等到太阳出来再干?”父亲直起腰,抹了把汗,说:“地和人一样,醒得早,干活才不累。”后来我才明白,他是怕误了墒情。春日的阳光一晒,地里的水分就跑得快,种子落下去,不容易扎根。父亲撒种时,手总是很稳。玉米粒从他指缝间滑落,像一串串金黄的珠子,均匀地钻进土里。他一边撒,一边用脚轻轻拨土盖上,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。

夏天,一亩三分地绿得发亮。玉米秆蹿得比人还高,叶子宽大,在风里“哗啦啦”地响。豆角藤顺着父亲插的竹竿往上爬,开出淡紫色的小花。茄子、辣椒、西红柿挤在田埂边,红红绿绿的,热闹得很。父亲每天傍晚都要去地里转一圈。他蹲下身,拨开玉米的叶子,检查有没有虫子;捏一捏西红柿,看硬不硬;摘一根豆角,掰开看看里面有没有虫眼。若是发现菜叶上有被啃食的痕迹,他便皱起眉头,第二日天不亮就背了药桶来喷洒。母亲常说:“打药多了,菜就不鲜了。”父亲却摇头:“虫子要是把叶子吃光了,咱连不鲜的菜都吃不上。”

最怕的是暴雨。有一年,连下了三天大雨,河水涨上来,漫进了地里。父亲急得整夜睡不着,天刚亮就穿着雨衣往地里跑。水已经淹到了玉米秆的腰,豆角架歪歪斜斜地泡在水里。他二话不说,抄起铁锨就挖沟排水,一锨一锨地往外铲水,直到晌午,才保住了大半的庄稼。

回来时,他的裤腿全是泥,鞋里灌满了水,走一步“咕叽”一声。母亲数落他:“就那点庄稼,值得这么拼命?”父亲坐在门槛上,拧着湿透的裤脚,闷声道:“地里的东西,都是命。”

秋天,一亩三分地变成了金黄色的海洋。玉米棒子沉甸甸地挂在秆上,豆角干瘪了皮,露出饱满的籽粒。父亲带着镰刀下地,一上午就能放倒半亩玉米。他掰玉米的动作极快,“咔嚓”一声,玉米棒便脱离了秆子,被他扔进背后的竹筐里。我蹲在地头,负责把玉米棒装进麻袋。父亲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,喊道:“别光挑大的,小的也收,晒干了能磨面。”

收完庄稼,地不能闲着。父亲会种上一茬白菜或萝卜。他说:“地和人一样,不能歇,一歇就荒了。”有一年秋收,我贪玩,掰玉米时漏了好几行。父亲发现后,没骂我,只是自己又折回去,一垄一垄地重新检查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他弯腰在玉米秆间穿行的样子,像一只固执的老蚂蚁。

冬天,一亩三分地光秃秃的,像剃了头的脑袋。父亲却不让它彻底闲着。他扛着铁锨去翻地,说是“冻垡”——让泥土在寒冬里冻一冻,来年虫害就少。他的锨头扎进土里,翻起的土块冒着白气,像大地在呼吸。有时候,他蹲在地头抽烟,望着这片裸露的土地发呆。我问他看啥,他吐出一口烟,说:“看地有没有劲。”我不懂,地怎么会有“劲”?后来才明白,他是在看泥土的颜色、松软度,盘算着明年该种什么、怎么轮作。在他眼里,土地是活的,会累,会饿,也会欢喜。

后来我长大了,去了城里。每次回家,父亲总要带我去看看他的一亩三分地。

地还是那块地,只是父亲的动作慢了。翻土时,他的腰弯久了会疼;撒种时,手会微微发抖。有一年春天,我发现地里种的不再是玉米和豆角,而是一大片油菜。父亲说:“油菜好打理,开花还好看。”金黄的油菜花开了,蜜蜂嗡嗡地飞着。父亲站在地头,背着手,像一位检阅士兵的将军。去年,他病了,地荒了一季。再回去时,野草已经长得齐腰高。父亲撑着病体,执意要去地里看看。他蹲下身,抓了一把土,捏了捏,叹气道:“地瘦了。”我忽然鼻子一酸。

原来,他的一亩三分地,从来不只是地。是他一生的战场,是他的命,是他留给儿女最朴实的道理——人勤地不懒,人疼地,地就疼人。(汉钢公司 郭超锋